第七章
靈視與原型
定義
在宗教心理學的學術討論中,靈視或靈視經驗通常會與神祕意識經驗有所區分,儘管兩者或許看似經常同時發生,或是彼此伴隨著出現。區分兩種非常深刻且意義豐富的人類經驗類型似乎是過於形式化的作為,但是這種區分可以在語言邊界上強化這個領域的思維之清晰性。再複習一次,神祕意識在本質上便包含了合一意識,在神祕意識之前是個體人格的「死去」,在神祕意識之後則是此一人格的「重生」,而且通常會伴隨有顯著的直覺式知識。在神祕意識之中,「主客二分」(subject-object dichotomy,這個華麗的哲學詞語說的是,感覺到人與自己感知的對象產生分離)會被超越或克服。靈視經驗發生時,無論是在睜開眼睛或閉上眼睛的情況下,一般而言主體與客體的框架仍保持完整:我在「這裡」,觀看或充滿敬畏地凝視「那裡」的某種事物。我或許看見它,接近它,在它面前顫抖,帶著愛或恐懼與它連結,但是我不會完整地「進入它」,或「與它合而為一」。這樣的靈視經驗經常在合一的、神祕的意識之前或過後不久被回報,但也有許多案例是它們獨自出現,作為進入另類意識領域的特定旅程之最高成果。如果神祕經驗是崇山峻嶺,穿透雲層,觸及雲層之外的彼方,那靈視經驗就是這座山峰四周的小丘陵頂端,本身仍然令人十分印象深刻。
人在靈視經驗中所見到的,通常稱為「原型」(archetypes)。這個詞可以溯源到希臘哲學家亞歷山大的斐羅(Philo of Alexandria),他的活躍時間是西元前二十年到西元四十年。瑞士精神科醫師榮格(Carl Gustav Jung,1875-1961)重新採用了這個詞;他以自己和患者的夢境意象為基礎,納入了夜間記憶和躺在治療躺椅上時主動援用的意象,進而提出一種位於我們所有人心靈之內的「集體無意識」(collective unconscious),人在此可能會遭遇到原型。簡單地說,原型可以說是「我們心靈結構的礎石」,或是「我們無意識心靈與生俱來的設備」,這些普世的意象似乎是大多數人(說不定是所有人)所共有的。或許我們是生來有之,而它們以某種方式鑲嵌於我們的基因之中;或許我們能在特殊的意識狀態中以靈性方式取用它們(無論這在科學上的意義為何)。不過,用「礎石」或「設備」來描述原型似乎都充滿著侷限,因為這些意象有許多都散發出難以置信的力量和預示能力。人們面對著原型時或許會帶著敬畏心,感覺原型在本質上都是壯觀且充滿意義的。原型影響著、推動著、啟發著我們。它們甚至似乎也推動著龐大的社會運動,在世界舞台上促進著文明的發展。
原型包含了男神和女神,也包含珍貴的寶石與金屬、天使與惡魔,以及類似的靈視內容;它們不僅在世界宗教的經典中有所記錄,也會在現代男性和女性的另類意識狀態中出現,無論他們是否使用了宗教致幻劑。在啟靈研究中,令人著迷之處在於,發現志願受試者經常回報意料之外的宗教與文化之靈視內容,有時這些內容是志願受試者截至目前為止在生命中都完全未曾接觸過的。十七世紀的英國哲學家洛克(John Locke)曾說,我們來到世界時,心靈仍是白紙一張(「像一張任何人都能在其上書寫的白紙」),有點像等著載入作業程式的全新電腦。啟靈研究的發現則指出洛克完全錯了,因為他完全低估了人類內在的資源和奧祕。現在的啟靈研究者有足夠的描述性紀錄資料,可以相信榮格關於集體無意識的構想在實務上是可以證實的。
印度神祇走入西方心靈
我記得一位受試者,他二十出頭,生長在巴爾的摩內城的貧困地區;他國中就輟學,對海洛因成癮,也曾在馬里蘭州的監獄體系內服刑。他獲得假釋,住在我們的研究計畫所支持的中途之家;當時這項研究是要探討LSD是否可用於治療毒品成癮,因此我能在簡短、密集的心理治療脈絡中為他施用相對高劑量的LSD。當他口述自己的啟靈經驗時,他描述了「古怪、半裸的人物,他們頭上戴著小丑那樣的奇特帽子跳舞。」幾天之後,他在等待後續約診時,在候診室偶然看到一本印度藝術的書,這時他衝進我的辦公室,興奮地指著毗濕奴(Vishnu)以及跳舞的濕婆圖片,幾乎喘不過氣地說:「這就是我看到的;我看到的就是這個!」我還記得那天我思索著他的經驗,心想這真的難以置信,但是對於我們這些每天進行啟靈研究的人而言,這點早已屢見不鮮。
跳舞的濕婆是如何進入一位欠缺文化教養、對毒品成癮的美國人心中?當然,我們可以推測,或許他小時候在理髮廳曾經偶然看過這類圖像,也許是在翻閱舊期的《生活》(Life)或《展望》(Look)等雜誌時看到,也許他是在孤單的童年所看過的許多電視節目之中曾經瞥見。但即使如此,也無法解釋,在他一生所看過的許多圖像中,為何在LSD療程中是印度教的神出現於他的意識場域。
意外的相遇
我還想起一位澳洲精神科醫師的回憶,情況有點類似。這位男士申請參與馬里蘭精神醫學研究中心的一項研究計畫,此計畫提供感興趣的心理健康與宗教專業人士合法的LSD經驗。我們稱之為「訓練計畫」。他希望能獲得關於自己「澳洲原住民根源」的相關洞見,還宣稱自己「基本上未曾受到基督教的污染」(他的用語)。
結果他的LSD經驗可說是我見過最經典的基督教戲劇。在因震驚而緘默了三天後,他「懺悔」了:他不僅親眼見到基督,還對其產生了認同感,經歷了釘刑與復活,感覺自己沉浸在神祕意識的愛與合一之中。要不是他對學術和心智誠實地投入,他對自己經驗本質所感到的尷尬或許會讓他否認,並提出經過刪修而不全的報告。我們或許可以論述,他最初的厭惡感以及對基督教並不充分的認識或許觸發了某種反應作用,但無論他自己特定的心理動力過程為何,這樣的場景仍然相當突出,說明了人們如何能在宗教致幻劑的作用中體驗到完全出乎意料的內容。
我想到另一位年輕的毒品上癮者的二丙基色胺療程;他也是來自巴爾的摩內城的貧困區域。他仰躺在我們的白色躺椅上,安穩地窩在藍色法藍絨被子裡,戴著眼罩跟耳機;在宗教致幻劑慢慢生效時,他感覺到自己上升到天堂,就要遇見神。他越升越高,隨著雲朵分開,突然間他大聲詛咒,脫下眼罩跟耳機,甩開被子,坐起身來瞪著我的眼睛,用緊張和絕望的語氣大聲呼喊:「神是女的!」他所受的浸信會主日學教育顯然沒有讓他準備好要處理顯現為陰性的神聖,無論是大母神(Great Mother)、聖母馬利亞、觀音,或是伊斯蘭信仰中的法蒂瑪(Fatima Zahra,穆罕默德的女兒)。但是他自己內心中的創造力顯然選擇要以這種方式將他介紹給神。
上帝之肉
另一個靈視經驗的案例是我自己第一次的LSD經驗,也是一九六四年在漢斯卡爾.李歐納的診所內發生。我一直在他的診所擔任研究助理,為來訪的英語專業人士提供準備和支持,這些人士申請機會,好趁主流宗教致幻劑在德國仍合法時親身體驗其功效。為了表達對我的感謝,李歐納醫師願意准許我研究幾種不在我參與的原始研究計畫範疇內的啟靈藥物;他相信我會以負責任的方式進行,事後也會撰寫很好的研究報告。畢竟,我是一位研究生,身心健康狀況都很良好,而宗教致幻劑基本上是無毒性且不具成癮性的。在那些日子裡,不管你相不相信,宗教致幻劑在社會上都還沒有任何惡名或爭議。
在那次LSD療程中,當我為了休息一下而起身,並拿掉眼罩與耳機,我坐在躺椅邊緣,眼睛睜開,選擇將注意力放在一件馬薩特克蘑菇石(Mazatec mushroom stone)複製品上,這個石雕放在我面前的咖啡桌上,其來自蘇黎世的里特貝格博物館。在我記憶中,這件受到水侵蝕的石雕是一個展開的成熟蘑菇,原作是以沙色的石頭雕刻而成,大約三十公分高,臉部和身體是造型特殊的古代神祇,頭上的頭飾隱約在菇柄處浮現。我將注意力放在石雕上,這時,讓我感到驚訝、好笑、又愉悅的是,這個神祇開始在我眼前活起來。他的臉部表情改變了,有時很嚴肅,有時很呆,或甚至非常性感。他的嘴唇動了起來,看起來好像在試著跟我講話,好像我們確實能與彼此溝通。接著,突然間,出乎我意料之外,彷彿一道看不見的閃電,這個雕像開始轉變成一個純金的、非常動人且莊嚴的神聖寶藏,四周圍繞著以純金掐絲所製成的繁複、美麗的圖案,點綴有閃亮的鑽石、紅寶石、藍寶石、翡翠,其真實性與價值皆毋庸置疑。我注意到自己衝動地想要表示謙遜,並敬重地向它低頭行禮。如果這個物件存在於日常世界,紐約的大都會美術館毫無疑問地會認為它真的是寶藏,會以保護良好的玻璃展示櫃來展示。
那時,儘管我很訝異自己是如何經歷這種認知的轉變,也訝異於眼前影像有多美麗,但是在我的報告中,我推測是某種投射和移情作用,假設我自己個人的心理動力中,有某種因素經由蘑菇之神的動作而表現出來,並發揮了作用。或許這反映了我自己感官傾向的某種層面。我想像所謂原始的印地安人或許會宣稱他們看到自己名為上帝之肉(Teonanácatl)的神活了起來,當時或許是在宗教儀式中食用了他們的神聖蘑菇,之後並透過火光來觀看這樣的雕像。到了五十年後的現在,我才能開始思考這樣的可能性:上帝之肉這位馬薩特克神祇說不定真的向我展現了其自身。現在我或許終於準備好,要尊重其他經驗世界的實相,並且謙遜地聆聽,並思索祂或許想訴說的一切。
玫瑰原型
玫瑰花,特別是有許多花瓣且正要開始綻放的玫瑰花苞,經常被視為一種經典,或許是普世性的美之象徵。在啟靈研究中,這也表現為一種自我或個人生命的象徵。
加拿大薩克其萬省的早期啟靈藥物研究者,例如科林.史密斯(Colin Smith)、鄧肯.布魯特(Duncan Blewett),以及尼可拉斯.科威洛斯(Nicholas Cwelos),他們在一九五〇年代晚期研究的,是LSD所促成的神祕經驗是否有助於治療酗酒,也正是他們開始了這個傳統:只要在啟靈藥物施用時,就會在治療室內放一朵紅玫瑰,旁邊通常會有文竹相伴。在實務上,受試者會從內在世界逐漸回到外在世界的環境感知,並重建方向感,而特別是在人剛開始坐起身,脫下在啟靈藥物療程中所戴的眼罩跟耳機並睜開眼睛時,玫瑰花會提供很有用的專注焦點。在這種時候,受試者會被鼓勵去單純地「與玫瑰同在」,而且在感覺對的時候,要在逐漸開展的意識中「潛入」玫瑰之中。
斯普林格羅夫醫院的研究延續了這個傳統,而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和其他機構從過去到現在也沿襲了這個傳統。如同第五章〈外在合一〉段落所描述的,志願受試者若是讓自己以玫瑰作為冥想對象,通常都會描述有非常美麗且富含意義的感知轉變出現。除此之外,接受成癮(尤其是酗酒)治療的人通常會回報視覺轉變的出現,而這樣的回報相當可靠。志願受試者如果注視著玫瑰,並且想到要重拾過去的壞習慣時,就會回報視覺轉變:玫瑰會乾枯、褪色、彎折並死去。相反的,當他帶著要保持清醒的念頭並專注於玫瑰上,就會看到玫瑰像縮時攝影那樣美麗地綻放,而這樣的靈視場景有時會導向神祕意識的外在合一。當然,永遠都有不太一樣的個別反應;我記得有位酗酒者親吻了玫瑰,接著溫柔地將玫瑰含入口中。
在東方文化中,和玫瑰有相等地位的或許就是蓮花,有時會描繪成有數千瓣正在綻放的花瓣。各位可能會想到藏傳佛教經典的吟唱:嗡嘛呢叭咪吽,這可以概略地翻譯成「禮敬蓮花中心的珠寶」。許多人相信,神祕意識在這顆珠寶內部深處的光之漩渦等待著我們。